八十五 李渊:道德也沦丧,人性也灭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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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船上的三人齐齐愣住,愣了足足十个弹指。
  
      李渊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着。先是惨白,紧接着是气愤的红,最后是痛心疾首的紫。
  
      裴寂忙上前,抚着李渊的胸口。
  
      如此,李渊终于能喘上来气了,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李世民,“你你你”了半天,也没说出一句囫囵话来。
  
      他的眼泪不自觉地流下。那张最近几年保养得很好的脸,原本是看不出老态的,可是当眼泪填满了皱纹缝隙,老泪纵横,瞬间就暴露出他已是个六十岁的老人。
  
      他在一瞬间痛失了两名嫡子。
  
      第一个孩子李建成,李渊至今仍记得他出生时的情形,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小生命抱在怀里,还没睁开眼睛,手乱扒,脚乱踢,据说那活泼的样子像极了李渊小时候。
  
      一个人完成了延续血脉的使命,天人合一,那种感觉奇妙极了。
  
      他也记得最小的嫡子李元吉,生产时正妻窦氏已疾病缠身,却还是拼命让这个孩子来到了世上。
  
      元吉的名字是窦氏娶的,大概她已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,于是她千挑万选了“吉”这个字,希望小儿子吉星笼罩,一生快乐平安。
  
      每当看到元吉,李渊就会想到窦氏,那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,温婉贤淑善解人意,李渊多次采纳她的劝谏,并因此避开了不少祸事。
  
      窦氏曾如此爱这个小儿子,现在窦氏去了,那就由李渊代替她,加倍地疼爱元吉吧。
  
      他不在乎元吉被宠得飞扬跋扈。也不在乎冲锋陷阵的从来都是他的两个哥哥,这对他的哥哥们并不公平。
  
      他只希望这个儿子是喜气洋洋的,快乐的,就像他的名字。
  
      哪怕元吉坐镇太原时,被突厥吓得丢盔弃甲,舍了龙兴之地,独自逃回长安,李渊所想的不过是杀死元吉的辅臣,给太原官民一个交代,对这个小儿子,他连一句重话都没说过。
  
      如今他们都死了。
  
      一切都变了。
  
      李渊乃九五之尊,一怒便要伏尸百万,天下人的命运都在他的掌控之中。可他唯独救不回自己的儿子,也唯独抓不住自己的命运。
  
      自今往后,一个开国皇帝关于老年生活的所有幻想,什么权柄在握父慈子孝,大儿子总领朝政,二儿子带兵,指哪儿打哪儿,小儿子绕于膝下,让他享受天伦之乐……全都破灭了。
  
      他仍是皇帝,仍执掌着人间的一切,却又好像什么都没了。
  
      “阿耶……阿耶……”
  
      李世民跪下,膝行至李渊身边,紧紧搂住这个瞬间佝偻了后背的父亲。
  
      “我没有办法,”李世民哭道:“我实在没办法啊……阿耶再管一管孩儿吧,骂孩儿一句吧,孩儿只有阿耶了。”
  
      李渊又何尝不是只有李世民了。
  
      于是他也搂住了仅剩的一个儿子。
  
      他们就这样抱头痛哭了许久,期间尉迟恭离开了一趟,对外传递了三条圣上“口谕”:
  
      其一,太子、齐王谋反,被秦王所诛,秦王护驾有功;
  
      其二,太子、齐王余党投降不杀,否则一概以谋逆论处;
  
      其三,痛失二子,圣上忧思过度,剿灭叛党之事由秦王全权负责,京畿境内所有守军、长安城内各处守卫,全由秦王调遣。
  
      尉迟恭再次回到小舟时,天下的权力格局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
  
      李渊和李世民似乎都哭累了。
  
      李渊终于开口问出了第一个问题:“他们……死时……受苦了吗?”
  
      这问题似击中了李世民的软肋,阿兄阿弟死时的样子浮现在他的脑海中,使他的脑袋绞痛,勉力支撑才没有栽倒。
  
      “没有。”李世民道:“当时很……快。”
  
      李渊连连点着头,口中说着“好好好”,又是一阵泪如雨下。
  
      “你还要杀下去吗?”李渊又问道。
  
      “太子、齐王余党不能不杀,至于旁人……”李世民看向了裴寂和萧瑀,“孩儿有一事不明。”
  
      “说。”
  
      李世民抬手抹了两把眼泪,又朝着船舷外擤了一把鼻涕,哭腔终于淡了些,他才道:“昨日有人潜入孩儿家中,意图杀死孩儿的家眷、谋臣,圣上可知是谁指使?”
  
      李渊也抹掉了眼泪,道:“想来是太子,你们二人争斗已有一阵子了。”
  
      “不,太子的目标是我,他不会冒险做本末倒置之事,太不划算了。”李世民道:“我的亲卫中,有一名参军被买通,若太子有机会买通我身边之人,一定会让他冲我来,而不是将矛头指向我的党羽亲眷。”
  
      “既然你已想明白了,又何必来问我?”李渊道。
  
      李世民的目光再次看向裴寂和萧瑀,“那就看圣上您了,您愿意交出针对孩儿的歹人吗?”
  
      裴寂与李世民对视着,他知道王朝统治者已经更迭,给予他无上权力和荣耀的庇护伞轰然倒塌,他没有任何与李世民叫板的资本。
  
      主动认输,或许还能输得好看些。
  
      裴寂上前一步,冲李世民拱手道:“臣……”
  
      李渊打断了他的话。
  
      “是我。”李渊道。
  
      不希望李世民的注意力被裴寂吸引,李渊继续道:“是我的主意,为了保住你的命。
  
      建成忌惮你,因你麾下有一群尉迟恭程知节那样的猛将,还有一群房玄龄褚遂良那样的谋士,我听闻坊间有传言,说褚遂良有经天纬地的本事,乃是定国之才。
  
      这叫太子怎么放心?
  
      我要杀死他们,只有杀了他们,太子才能放心,你才能保住性命。你懂吗?”
  
      李世民不想懂。
  
      堂堂天策上将,怎屑于用那样的方式苟活?杀死与他一同浴血疆场的武将,和对他殷殷期盼的谋士,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?
  
      他本就是为了当帝王才活着的啊。
  
      这一刻,李世民对李渊失望透了。
  
      这个给了他生命的人,又妄图用如此下作的方式操纵他的生命,不惜亲手斩断他施展抱负的道路。仅如此也就罢了,李渊竟还摆出一副“为了你好”的慈父作态。
  
      李世民闭眼,深吸了几口气。
  
      无论如何,他终究杀死了李渊的两个儿子,他们是父子,是亲人,亦是仇人。
  
      他们的余生都将在这样矛盾的情感中度过。
  
      现在这个感情矛盾的父亲正在求他,他一人独揽下令李世民愤怒的罪名,以求李世民能饶过他的旧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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